为什么阿根廷国家队那么“白”?为什么会有种族歧视嫌疑?历史上阿根廷的大量黑人为何凭空消失了? 你会发现这三个问题可能都没有直接的答案,但比我们理解的,甚至足球本身更复杂。 早在2014年的巴西世界杯上,就有人注意到阿根廷阵容的奇怪之处。有评论戏称:“连德国队都有一个黑人球员(拜仁的博阿滕),而南美的阿根廷居然是全白阵容”。 2022年阿根廷夺冠以后,队里没有黑人的问题再一次被提起。WAPO刊发了一篇名为《为什么阿根廷在世界杯上没有多几名黑人球员》的评论文章被社交媒体群嘲。 其中被转赞最多的一条阿根廷网友推文写道:“因为我们是一个国家,不是迪士尼电影”,讽刺美国媒体把自己的身份政治正确投射到别的国家,强加到美国人本来也不懂的足球运动上。 而该评论文章的评论区里,阿根廷网友用人口比例作为反驳的根据:“阿根廷就没有多少黑人,国家队里也没有很正常”。有人指出,根据近年的人口统计,阿根廷黑人比例甚至不到0.5%。在这样的共识面前,似乎“阿根廷队为什么没有黑人”已经毫无疑问地成了伪问题。 然而,这次美洲杯夺冠以后,恩佐有意无意的行为再次把这个问题抛了出来,并且其对欧洲黑人的赤裸的歧视让人不禁开始怀疑,也许之前对阿根廷队为什么没有黑人的问题,可能提得并没有那么离谱?甚至可能碰触到了某些更深层次的问题。 在足球之外的学术领域,“为什么阿根廷黑人那么少”不仅是个严肃的问题,甚至已经有了50多年的历史,被很多历史和人类学等学科的学者研究过。这个问题的缘起,在于一些惊人的历史数据:根据西班牙殖民政府的统计,1778年时,阿根廷的非裔人口比例高达37%,三个阿根廷人中就有一人是黑人后裔。这一比例在某些地区(例如布宜诺斯艾利斯市)甚至达到50%。根据一位英国被俘士兵的口述,在1807年的布宜诺斯艾利斯“从黑人到最白的欧洲人都有”,其中只有“五分之一是白人”,剩下的五分之四是各种肤色和社会地位的混杂体”。 如此庞大的黑人人口是奴隶贸易的结果。 根据估算,从16世纪到19世纪,至少有20万黑奴被运到阿根廷的主要港口河床港(也是阿甲豪门河床队的所在地)。作为参照,这个数字超过了同期运往美国的黑奴数量的一半(运送到北美的存活人数大约是38万)。在阿根廷开始废奴(1813年通过“子宫自由”法认定奴役女子的后代拥有自由人身份,西语Libertad de vientres。1853年宪法正式废奴。)并从西班牙治下独立出来之后(1816年),黑人人口占比仍然很高。在近一百年后的1869年,这一统计数字是26.1%,四个阿根廷人中就有一人有黑人血统。从1869年到今天的短短一百多年间,阿根廷的黑人人口是如何从四分之一降到了今天的0.5%的,就是让研究者困惑的谜题。 阿根廷非裔人口消失之谜的常见解释,是“自然淘汰说”。 一般认为,阿根廷在18世纪进行的多次独立战争和内战及外战(例如巴拉圭战争),是黑人人口减少的主因。黑人男性被大量征召,因为可以用参军换取自由。例如解放战争中的著名将领,被称为“南美的解放者”的何塞·德·圣马丁(1778-1850)的部队里,有一半的士兵是从布宜诺斯艾利斯招募的“自由奴隶”(libertos),甚至曾有两个步兵营完全由黑人构成。在战争中,黑人人口被不成比例地“消耗”。这里我们暂且不考虑认为白人将领拿黑人士兵当人盾的阴谋论,因为目前没有证据表明当时黑人比白人士兵承担了更危险的任务。但自由黑奴的死亡率远高于奴役中的黑人是确定的。 到了十九世纪下半叶,黑人人口又遭到士兵从巴拉圭等地带回来的黄热病毒和霍乱的重创。因为和白人相比,非裔人口和南美土著更缺乏必要的卫生和医疗条件。在黑人人口因为所谓的天灾人祸而“自然下降”的同时,大量的欧洲移民涌入阿根廷:从19世纪到20世纪,有约700万西班牙和意大利人移居到阿根廷,进一步冲淡了黑人人口的比例。 真的只是这样吗?阿根廷的非裔人口就是伴随着战争、传染病、移民和废奴“自然消失”的吗? 最近50年的研究表明:没有那么简单。相反,学者们通过研究发现了越来越多的证据表明阿根廷黑人消失也是几百年来的“白化”(英文whitening,西语blanqueamiento)努力的“效果”。 是“效果”而非“结果”,因为黑人并不是真的凭空消失了,只是变得不可见了。 在19世纪中期,本土改革者们对阿根廷独立以后要走什么样的道路开始有了共识:走向“文明”。那么什么是他们设想的文明?阿根廷本土思想家那里,文明和野蛮是相对的。 例如,多明戈·萨米恩托的1845年发表的拉丁文学名著《法昆多:文明与野蛮》中:乡村(因为当时的军阀罗萨斯就是农场主出身)是野蛮的,城市是文明的;南美土著人是野蛮的,其他西欧发达国家则是文明的;南美是野蛮的,北美是文明的。在这个野蛮到文明的光谱上,非洲族裔自然是归在未开化的一端。 另一位著名的流亡政治理论家,胡安·保蒂斯塔·阿尔贝蒂,在同期发表的著作《阿根廷作为政治组织的根基和出发点》里写道:“野蛮人在美洲已经被击败,他们既无统治权也无领主地位。我们,这些在种族和文明上属于欧洲的人,是美洲的主人......” “如果没有欧洲,今天的美洲还在崇拜太阳、树木和野兽,还在进行人祭,也不会知道婚姻为何物。是欧洲人的手将耶稣基督的十字架植在昔日异教徒的美洲。至少,即便仅仅为了这一点,欧洲之手也应当受到祝福!”“谁知道我们中间有哪位绅士会自豪地宣称自己是纯种印第安人?谁会将自己的姐妹或女儿嫁给一个来自阿劳卡尼亚[他用来泛指阿根廷原住民的术语]的贵族,而不是宁愿嫁给一个英国鞋匠?......”“你认为一个阿劳卡尼亚人就不能学会读写西班牙语吗?而你认为,仅仅通过学会这个,他就能停止成为一个野蛮人吗?” 甚至,阿尔贝蒂专门挑出远在地球另一端的中国,与非洲黑人并置,来夯实他的文明进步论:“用亚洲的中国人和印度人,以及非洲的黑人来增加人口,不是文明化,而是野蛮化。” 萨米恩托和阿尔贝蒂同为著名的“1837一代”的知识分子。萨米恩托在1862年阿根廷统一后成为了第二届总统,任期6年。而阿尔贝蒂的思想更是1853年宪法的主要来源。他们的下一代改革者,所谓80一代(1880-1916),继承了他们以美国和西欧为模范的发展模式。新阿根廷的国父和早期领导者们们,把自己认同为文明的一端,把自己的任务设计为领导野蛮的南美走向文明。 在“白化”、“文明化”的大趋势下,阿根廷是一个由欧洲移民构成的白人国家的自我叙述逐渐成型。在这个过程中,种族差异逐渐被取消,尤其是在人口统计的实操层面。例如,非洲裔人口比例从1869年的26.1%,到1887年的1.8%的大跳水,正是因为1887年的统计取消了所有之前的给非白肤色人的分类。1887之前,有negro, zambo, mulato, pardo, trigueno, moreno种种词汇和统计分类来细化一概而论的”黑人“族群,1887年之后这些分类全部取消。即便明显不是白人的非裔人群也被划归为morochos,一个曾经用来指代殖民地出生的西班牙人的词汇。 就这样,黑人从统计数字里消失了。 实际上,直到2010年,十几年前,阿根廷才在民间的推动下,在人口统计中又重新加入了“非洲裔”的自我认同选项。 统计之外,在社会上黑人族群在废奴之后仍然受到普遍的歧视。例如即便有投票权以后,仍然有“两代以内无奴隶”背景的要求。也就是说,即便你是一个名义上自由的阿根廷人,如果你的爷爷是奴隶,你也没有资格投票。亦或是学校只会招数量很少的黑人学生,或是为黑人设计较短的学制(白人可以学四年,黑人只能学两年)。 在这样的大环境下,黑人族群也不得不主动参与白化。 1850年起,非洲后裔组成的民间互助组织纷纷解散。大量非裔女性,尤其在因为战争非裔男性减少的情况下,选择和白人通婚,来提升自己和后代的生活保障。通过与白人通婚来让改善肤色,提高社会地位也正是西语殖民语境里的“白化” (blanqueamiento)一词的本意。甚至为了在认同上贴近,大多数人会采用反向“一滴血”原则:只要有任何的白人血统,就是白人。 在今天,阿根廷是一个白人移民构成的国家的神话已经根深蒂固。 1997年,时任阿根廷总统梅内姆说黑人是“巴西的问题”,阿根廷没有这个问题。 2018年,时任总统马克里在的达沃斯论坛上说阿根廷人都是“欧洲人的后裔”。 2021年,又一任总统阿尔伯托·费尔南德斯也骄傲的自称:“墨西哥人是原住民后裔,巴西人是从丛林里来的,但阿根廷人是从欧洲坐船来的”。 在民间也是如此,今天走在阿根廷的街上,问一个深色皮肤的人,对方多半不会认为自己是黑人后裔。虽然据多个研究估算,今天阿根廷的黑人比例仍有5-10%,在平民窟和罪犯里的黑人比例更高。 在短短150年间,新阿根廷的改革知识分子奠基在歧视之上的文明想象已经成了坚不可摧的历史事实和身份共识。人们甚至已经开始遗忘阿根廷的一些文化标志的的非洲来源,例如“探戈”。 所以当恩佐的阿根廷队友唱着:“他们代表法国,但他们父母却来自安哥拉。他们母亲来自喀麦隆,父亲来自尼日利亚。但他们的护照却写着法国”时,他们可能是真心觉得自己的血统纯正的欧洲白人,而他们嘲笑的对象只是非洲来的雇佣兵。 然而,根据一项2008年的基因构成研究,阿根廷人的集体基因里有9%来自非洲,31%来自南美土著,60%来自欧洲。其中非白人的基因主要是通过母系传递的,也印证了历史学家关于通过通婚来白化的论述。 阿根廷的队员们已经不会嘲笑南美的土著人,因为民族英雄马拉多纳就是一个骄傲的土著混血。马拉多纳的母亲是本地的瓜拉尼族人,父亲是意大利加克罗地亚移民。马拉多纳曾自称是“小黑脑瓜”(cabecita negra)。但他们还没有意识到,他们之中几乎一定有人有非洲和土著的血统,绝非血统纯正的欧洲白人。事实上,阿根廷的种族融合过程可能比欧洲和北美更早或同时发生。 对于“阿根廷队为什么没有黑人球员”的问题的答案可能是很复杂的。 在前述的历史过程下,纯粹的黑人人口基数已经大幅缩小。但非裔群体并不是凭空消失了,而是在白化过程中变得更不可见。这种不可见也说明非裔族群已经同化为阿根廷人身份的一部分,而拒绝同化,寻找非裔阿根廷人自己的身份的努力在近年才刚刚开始。2010年的统计增加“非裔”的身份认同选项就是其中一项成就。 但对于引申问题“阿根廷人是否种族歧视”我们则可以有更明晰的答案:是的。 无论我们如何尝试分辨阿根廷的种族歧视和其他种族歧视传统的区别,我们都无法否认歧视的存在,以及这种歧视和阿根廷人根本的族群想象之间的有机联系——没有野蛮就没有文明。 “阿根廷是一个国家,而不是迪士尼电影”这样的反驳看起来也不再那么机智和幽默。因为阿根廷及南美的黑奴血泪史与北美同时,甚至更早发生。 1587年,第一艘有记录的运奴船从巴西出发,到达布宜诺斯艾利斯港。从那时起的五十年间,到达布宜诺斯艾利斯的“货物”的总值里有70%是奴隶。这些奴隶刚好是葡萄牙殖民者从恩佐队友歌中唱的安哥拉和其他西非地区掠夺而来。通过布宜诺斯艾利斯港,再“分销”给今天 的秘鲁、智利、巴拉圭、玻利维亚等地。而美国有规模的奴隶贸易要到1619年才开始。 这个意义上,阿根廷的黑人问题甚至比美国还早,并不需要400多年后迪士尼电影的投射。 也许正是错误的问题最终可以把我们引导到正确的问题上。 也许放映机光勾勒出的刚好是南美黑奴史被隐藏的角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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